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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辭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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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從裏面鎖死了,外面的人進不去,槍戰情況不客觀,對方沒想過活著回去,帶了一支敢死隊來,家族拔槍又晚了對方半秒,落了下風。而且,”Stan說,“他們這次違反了底線,現在松鶴酒店上那些直升機已經沒法對煦城人民用一個正常理由解釋過去了。”

王朝歌皺了皺眉,“他們動用那玩意幹嘛?”

“曦時和微塵已經趕過去了,但是對方的人手封鎖了地面,整棟酒店嚴密把守,會議室在最高層根本增援不到,直升機在酒店天臺上盤旋,就是為了防止家族的人從空中過去。”

“他們有多少架?”

“十五。”

王朝歌沒有片刻猶疑,“我們派出所有。我也去,你駕駛,領頭。”

“老師......”Stan有點說不出話來。

“怕了?”王朝歌竟然笑了笑。

Stan的樣子明顯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問,“那怎麽解釋?四十五架直升機在空中對戰,城市地面的人都會仰起頭來看,媒體會爆炸的。”

王朝歌從書桌後面走出來,熟練地穿上防彈衣,“就說是在拍電影,叫家族的演藝公司配合一下。”

會議室的兩個人纏鬥在一起,難分上下,骨骼相撞的聲音如沈悶的雷響,讓人心驚,談判者們沒帶任何槍械,只能肉搏。

喬延元使出的是軍隊格鬥術,一拳一腳殺氣騰騰,他攻勢淩厲如同一只餓紅了眼睛的豹子。軍隊格鬥不是點到即止的擂臺規則,亦非你推我讓的社交禮節,擊殺,斃命,是它的手段和目的。沒了槍彈,他還有拳頭,緊捏的拳頭下是堅硬的骨頭。

他現在沒有把那個和自己交手的男孩當作一個人,他把他看作機器,木頭,打成一堆破碎的零件就好了。

不過——機器木頭的戰鬥力倒有點出乎他的想象,看上去那麽柔和,沒想到倒很能抗打。挨了那麽多下也沒哼一聲,防守攻擊,心態竟然沒亂,倒真像機器木頭。

會議室之外,酒店整個最高層被京方人員據守,他們焊死了會議室大門和通往最高層的四架電梯,堵住了所有的樓梯入口,增援而來的四家部下在不斷地向上沖,樓道變成了戰場,倒下的淌血人體被同伴不斷拖下去,新的成員迅速填補缺口,樓道上的鮮紅液體一級一級地往下流,像山澗。天臺上空,十五駕直升飛機密密麻麻,像鳥陣。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不讓任何人靠近,亦不讓任何人離開。在這個時間點,市派出所已經接到了市民的報警電話,說從松鶴酒店聽到了槍聲,但是派出所在前一晚就接到了公安局的命令,無論接到任何電話,絕不出警。負責報警熱線的女警員小王剛應付完來電,熱心市民張先生又打來電話,笑呵呵地說不好意思啊,是我誤會了,人家是在租場子拍電影呢,剛看到新聞,對不住了啊。

通往松鶴酒店的城市路面上,一眼望不頭的車隊在疾駛,豎著的一字排開的兩條車龍都是昂貴的超級跑車,車頭是愛心型的紅色玫瑰,領頭的卻是一輛平平無奇的白色雪佛蘭。

“誰家結婚啊,這麽大排場!”圍觀的市民們交頭接耳。

騎著自行車等綠燈的安暖,不無羨慕地看著這一切,要是以後也有這麽一個人,以全城皆知的婚禮排場來娶自己,該多麽幸福吶。

那個時候,十四歲的小女孩安暖,還不知道,婚車裏坐著的並不是溫柔的美嬌娘,而是冷漠的女刀客。

機場高速上,發生了一起連環追尾,交警們拉起警戒線。事故中的一輛銀色保時捷,冒著濃濃的黑煙,在前後兩輛車的擠壓之間,變成了一堆廢鐵。

而瑟瑟冬林覆蓋的半山腰,火光沖天,濃煙滾滾,蘭博基尼不顧一切地疾馳,卻終究是來不及了。

後來,葉微塵回憶起長汀二十二年的末尾,總有種挨了一悶棍的感覺。疼,卻不見血。在那一年十二月的終章,他的父親和新娘死於一場大火。家族的部下們都說,就是從那一刻起,少主蛻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在後來的對京反擊中表現出駭人的狠辣。部下們在深夜的酒吧裏給少主想了個文藝的代稱——覆仇的蝰蛇。京方吞掉了蝰蛇的父親和女孩,蝰蛇不介意撕裂自己張開血盆大口吞沒整個天地。

而在希臘戲劇落幕之時,當一路嗜殺喋血的蝰蛇從家族的老顧問那裏知道當年火災真相時,以仇恨為保護色的堅硬鱗片紛紛從他身上剝落,原本柔軟的血肉暴露在空氣中,他艱難地問,“為什麽?”

“他說在這條路上,你還缺了最重要的一味藥引——恨。”

於是為了治好你的病,有些人甚至不介意以自己入藥。

“到了。”島本滕人在車庫停下車,說。

伊以的頭離開車窗,坐直身體後沈默地解開安全帶。她的臉色很不好,像是大病一場。島本滕人下車,替她打開了車門。

伊以坐著沒動,眼睛失去了眼神,像個木偶。

“下來。”島本滕人說。

伊以聽話下車,島本滕人按了電梯,拽著她走進去,電梯到達後又拽著她走出來,直送到王朝歌家別墅的門口,才放開,“進去。”

伊以朝裏走,上了臺階後在門口停住,擡手敲門,三下,門開了。島本滕人看著她進門,才轉身離開。

開門的是林瑾晨,看見伊以進來他嘴唇動了動但是什麽都沒說。艾妮塞從廚房出來,很開心地說,“回來了?”伊以一反常態地沒有理她,一個人往樓上走。身上好像還殘留著歸途上的寒氣。

伊以回到和屋,脫了鞋子走進去,在榻榻米上坐下,沒開燈。書包委頓在一旁。

不多久身後響起腳步聲,來人體貼地沒有開燈,站在她身後,問,“怎麽了?”

上次他們見面還是國慶假她回家來,本來差不多三個月的未見可以有更好的開場白的。

伊以忽然站起來,捂著嘴沖出了門,擰開洗手間的門跪在馬桶邊劇烈地嘔吐起來,林瑾晨跟進來,幫她把頭發撩起來,免得沾到。

吐完了林瑾晨拿過毛巾遞給她,讓她擦臉,伊以沒動,林瑾晨等了等,準備自己動手的時候,看見眼淚從伊以的眼裏滾了出來。林瑾晨坐下來,把毛巾疊好,蘸走了她臉上的淚。

伊以再也控制不住,低著頭放聲大哭起來,“她死了.......她死了......怎麽辦怎麽辦.......”

“誰?”

“那個小孩。她就從我面前摔了下去。”幾個小時前的回憶痛苦地醒來,小孩驚恐地跑開,那些黑色西裝的人朝她的方向匯攏,伊以掙脫島本滕人朝她追去。那些人的包圍圈收緊,小女孩想乘電梯下去,伊以擠過包圍圈,小女孩太過驚慌腳下不穩整個人從電梯上摔了下去,伊以伸手去拉她,只拉到她驚恐的眼神。

她小小的身體,向深淵墜去,身上裹著的紅圍巾散開來,仿佛飄揚的鮮血,終於她觸地,摔在地上如同碎瓷,鮮血漫開,臉上的表情只存留了片刻的溫熱,就冰冷地死掉了。這一切像慢鏡頭,故意演給伊以看。

伊以哭夠了,抹了抹眼睛,把頭發理到耳後,林瑾晨還是坐在地上,和她面對面,保持著最初的動作。

伊以調勻自己的呼吸,把毛巾從他手上拿過來,對上他的眼睛,“現在,出去,就當你從沒看見過我。”

林瑾晨不問不說,站起來,走了出去,帶上了衛生間的門。伊以洗了臉,理好頭發,走出去,對門外的林瑾晨說,“我回來了。”

林瑾晨點了點頭,“歡迎回來。”

伊以臉上有一種不知道如何繼續的惶然,那些悲傷恐懼像細小的分子,又要在五官上匯聚成表情來給她丟人了,真是自大,還以為作為姐姐可以在弟弟面前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你在學校怎麽樣?成績,老師,同學,室友,都講講。課表,食堂飯菜,學校建築,都說說。”林瑾晨說。

伊以不知道怎麽接話。

林瑾晨往前面走,“放心,我已經忘了。”他轉過頭來,故意做出小孩子的表情,說,“バカ。身為社員給社長講講大學見聞很難麽?”

伊以小跑著跟上他,“謝謝。”

“快講啦!”小社長催促著說。

從王朝歌的病房出來,Stan和林瑾昱在醫院走廊停下。Stan點燃了一支煙,也沒問林瑾昱介不介意。

“你這樣,真的不用看看?”Stan吸了一口煙,問。

林瑾昱搖了搖頭。

王朝歌腿上中了兩槍,取出子彈做完手術醫生說以後只能坐輪椅了。從松鶴酒店撤離後送王朝歌來醫院的只有林瑾昱和Stan。

Stan的電話響了,他一點也不避諱,直接在林瑾昱面前接起,另一只手夾著煙手肘撐在墻上。“知道了。”他很快地掛了電話。

“都死了。”他又吸了一口煙,簡短地對林瑾昱說。

林瑾昱知道這個“都”包括哪些人,火災和車禍,來得猝不及防,但是奇怪,三條人命好像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麽沖擊、悲傷,不過就像指甲被剪去了,就像身上的那些傷,就像一定是斷了的肋骨,就像嘴裏還停留著的血腥味,都沒使他感到疼。

“我先走了。”他對Stan說。

“這幾天先別見那些顧問,說實話要是我是他們,也得恨你。”

他沒開車,在路邊打車回長汀,司機瞧見客人的落拓樣,還以為是某處失意的生意人,他坐在副駕駛,偏頭看著煦城的霓虹夜色,覺得遙遠又陌生,司機還以為是外地人。

當太多事件集中發生,人的感官就會爆炸,從此失明失聰失語,像是木頭。有時這樣,反而能博一個冷靜的美名。他知道此後每一步都會很難,喬延元死了,但是繼任者們會扛過先輩手中的大旗,代代相傳,不死不休。北京的人口,並不比煦城少。顧問們會發怒,會詰問,微塵和曦時遭遇喪親之痛說到底也是因為他,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自以為是意氣用事,妄想談判,火災和車禍或許都可以避免。就因為他一個人的天真幻想,賠上了整個長汀,他這樣的罪魁禍首,人人得而誅之。

果真,以為嘗試就很保險了麽?嘗試也是有代價的,而且代價往往更加沈重,殺死你此後所有想要邁腳的勇氣。

出租車停下,掏空了衣兜後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帶錢包,出租車司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嘆嘆氣趕他下車,臨走時說算我倒黴。他走過二十四橋,形單影只像條敗犬,南岸的CBD就在他的身後一步一步地後退,燈火不熄,像是熾熱發光的眼神,這樣咄咄逼人的眼神,推著人往裏走,往裏走,走入長汀,走進那座仿佛蹲伏巨獸的建築的嘴裏,從此成為猛獸的食物,被嚼爛被吞咽。進食者舔舔嘴唇,男孩骨頭渣都不剩。原來繁麗的燈火是在為他送葬。回到家,對家裏的保姆和弟弟什麽都沒解釋。弟弟說,伊以在樓上。他沒接話,往樓上走,推開和屋的門,伊以正要出來,他一下子抱住她,好像在用渾身的力量壓著她,手臂緊貼著她的蝴蝶骨,他啞著嗓子說,“從現在起,一步也別離開我。”

我輸不起了。

伊以聞得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重得讓人無法忽視,那些夏天不知在什麽時候遠去了,風流雲散,這樣味道具象成畫面,她又看到了那個在地上摔碎的小生命,她知道她並非無辜,她已經和這些事牽連在一起了。像是有人在扯著自己的腳,越驚恐越緊,無法掙脫只能往泥淖裏沈下去,汙泥漫過口鼻,她迫切地需要一點新鮮的空氣。

伊以的手在他腰後扣緊,抱住他如同抱住水上的浮木,她踮起腳仰起臉去吻他,他扭過臉,說,“別,我現在很臟。”伊以沒聽,雙手滑到他的脖子後面,勾緊往下帶,林瑾昱因為傷勢力量不夠,沒站穩,兩個人一起倒在榻榻米上,伊以像是在和人打架,馬上翻到他身上,抹去距離,吻他,血腥味頃刻在舌尖漫開,刺激著感覺神經。林瑾昱沒回應,他不想那些味道弄臟了她,他也沒力氣去推開她了,任那個女孩像餓壞了似的壓在他身上不得要法地瞎吻著。他的手在榻榻米上打開,像一個累極了只得癱著的人。腦子放空,子彈、跑車、直升機,被切割的玻璃,淌滿鮮血的樓梯,這一切獨立的聲音和速度,還有綜合得之的畫面,他都不想去想了,任它們和他的痛覺一樣,刻意被忽略,強撐著說我還好。他收起手,抱緊身上的女孩,開始在這個一點也不浪漫的吻中占據主動權,血腥氣味更重,空氣裏濃度翻倍。

有什麽東西落到他臉上,一滴,兩滴。

她在哭。

他的動作慢下來,伊以也跟著停下,咬著他的唇忽然說,“我愛你。”

林瑾昱翻個身,站起來,把伊以也拉起來,他的衣服很亂,沒系領帶沒扣領扣,他拉緊她,說,“我們走。”

伊以被他拉著下樓,他走得很快像在趕時間,林瑾晨在客廳裏問,“哥哥你去哪兒?”他沒回答,拉著伊以出門,門在身後被用力合上。他們到地下車庫,林瑾昱給副駕駛的伊以系好安全帶,把帕格尼開出來,一路疾馳,窗外的風景糊成一片。到機場,停下,一秒後折轉,奔向火車站,停下,調頭,開往碼頭,帕格尼像亡命之徒,東奔西竄,最終在長江邊上停下,那個圖案如影隨形。

那朵細細的鳳凰花,紅色的蕊,金色的瓣,效忠那個姓氏的人們佩戴勳章似的把它繡在領口,成為權力和身份的象征。

它們開在天空,開在陸地,開在江河,以看似溫柔的姿態,把煦城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

林瑾昱像失掉了所有的力氣,靠在座椅上保持著漫長的沈默。十二點的時候,江岸燃放煙花,轉瞬即逝的絢爛,林瑾昱回過頭來,笑了一笑,說,“伊以,新年快樂。”

新年第一天他說伊以,待在家裏,等我回來。

新年第二天他說伊以,不要回學校,待在我能立刻趕到的地方。

新年第三天他說伊以,這真的不疼。

新年第四天他說伊以,我們再逃跑一次吧?

新年,第十四天,他說,“伊以,答應我兩件事。”

“第一,我愛你,永遠。”

“第二,離開我,求你。”

那一天,老人涼宮健一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他坐在走廊上打盹,陽光照亮他的白發,聽到動靜他擡起頭來,問,“是......奈奈子回來了麽?”

他面前的女孩子,用發音並不怎麽標準的日本語,叫了一聲,“お爺さん。”

在老人涼宮健一這一句相隔十九載的問候中,故事裏的溫情時代,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

瑪德註釋:お爺さん在日文中是爺爺的意思,日文沒有“太爺爺”這樣的說法,統一叫做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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